2020年5月5日星期二

流浪漢

有一座天橋,靠近巴生港口。橋上是人來人往的車輛,繁華的地段,偶爾會有檔口賣馬來糕點和椰水甘蔗水,橋下是陰暗處搭著一個又一個小帳篷,在那裡野餐的人們,把那兒當成了自己的家。


天橋的十米外是一個公廁,四周是一個很大的草場,但幾乎沒人打理,雜草叢生。附近走路便能到一些便利商店、小吃中心,偶爾會有路人在天橋下經過,有時也會來散步。


在那座天橋底下,我遇見過一名流浪漢。


這裡除了他,也有幾名流浪漢和乞丐。有些有自己的家,只是白天在這兒乞討,有些把紙皮箱當成夜晚睡覺的地方,有些會像他一樣搭帳篷,但沒過幾天便會被家人接走。


和別人不同,他堅持把自己的身份稱為流浪漢,而不是一名乞丐。他說,流浪漢只是居無定所,他從不向別人乞討,他有自己的生活。


白天的時候,他會站在馬路旁,找一棵看起來還龐大的樹,坐在那兒畫畫。有時候畫天空裡的白雲,有時候畫車輛,有時候畫一個人坐在大樹下的自己。


偶爾有路人經過,替他買一副畫。他也從不在乎自己畫的畫究竟能否被賣出去,只是執著於自己想要畫什麼。


曾經有個路人不買畫,只是把錢塞給他,他二話不說便叫住了那個路人,並把錢退給他。


他說,我只賣畫,不乞討。那個路人一臉疑惑,最後悻悻然離開。


我和他開玩笑,乞討的都變有錢人了。


他卻說,那不是他的目標。


我沒繼續說話,只是不停地想,這麼一個有原則的他,最後又會如何。


夜晚的時候,他會靜悄悄地坐在一邊的草地,他不會作畫,卻還是那麼認真地看著眼前的風景。那一片草地的雜草已經高過人頭,他坐下來時幾乎什麼都看不見,但可以聽見蟲鳴聲。他告訴我,這裡以前會有螢火蟲,不多,幸運的話可以看到兩三隻在草叢中漫天飛舞。


那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在了?我問他。


不知道什麼時候。他回答。它們不常出現,彷彿居無定所。


後來我們沒再聊天,只是讓此起彼落的蟲鳴蓋過沉默。


他的生活簡單、無聊,乏味得來卻非常有規律。我初來時,還會看他白天作畫,夜裡聽蟲鳴,但後來也沒什麼和他在一塊,他總是不需要人陪,也可以如是過每一天。


我後來找到了一份工作,在印刷工廠裡操作機器的員工,工作不複雜,只需要不停地重複放染色劑,加紙張,按開關按鈕。


因此,便也決定離開那個地方。


最後一次見他時,他依然在那棵大樹下作畫。我和他說了我的決定,他沒說話,也並有與我對視,只是靜靜地把鉛筆放下,從畫冊上撕開剛剛畫著的雲朵,才對我說:“我幫你畫張畫吧。”


我不解,原以為是要幫我畫張素描,我在他面前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坐下,坐久了發覺他從沒看我,又往他的畫裡瞥了一眼,才發現他在畫鳥兒。


那隻鳥兒,他畫了將近半個小時,我有些坐不下去,便問他:“為什麼想畫隻小鳥給我?”


“希望你像它。”他就此停住,沒再說下去。


但我也明白,不打算追問,只是說:“夢想當不了飯吃。”


“你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。”


“我從沒否認過。”


他停下筆,注視著我,“所以你才需要一隻小鳥啊。”彷彿語重心長。沒多久,又繼續他的畫。


也許是我即將離開,就想陪他久一點,看他一筆一筆勾勒出小鳥的形狀,在為它填色,畫陰影和背景,一幅畫的完成,便也從上午到了黃昏。


離開的那個早晨,我們沒再見面,我從遠處看見他依然在馬路旁作畫。


從遠處一看,恍惚中讓我有種錯覺,彷彿他是畫中風景的一部分。


就這樣,我和他從此走上不同的道路。我搬去了工地的宿舍,再也沒機會經過那座天橋。也不敢回去,害怕現在的自己臨陣退縮。工廠的機器聲代替了那片草地的蟲鳴,填滿我的生活。


夜裡在沉默的漆黑中,挑起一根煙,點燃,看著火苗燃燒著煙草,若隱若現。想像那就是他所說的螢火蟲,一點一點地綻放光芒。可能是夜太黑,又可能是工作得太累,偶爾拿起他送我的那幅畫來看,似乎可以看見那一天還在作著畫的他。